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庞麦郎还在写歌,最新的一首叫《我在小河的岸边》,他想写一首慢歌,一首舒缓的歌,于是想起家门口的小河,潺潺地流,“从家门口一直流到天边”。
在他的描述里,天边并不美好,没有日出和日落,人们在那里很孤独。
从精神病康复医院出院后,庞麦郎回到老家。这里只有8户人家,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,只剩几位老婆婆和老头子。他成了这里唯一的年轻人。
某种程度上看,这首歌像极他人生的隐喻,向往着远方、天边,却无数次重返小河流过的故乡。
治病
庞麦郎出院了,宁强县精神病康复医院的医生建议父母把他接走,带去更好的医院检查。那是5月13日,他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十三天。
根据他的说法,在那里每天吃两次药,每次三颗。白天里,吃饭外的时间都要围在一起转圈圈。伙食也不好,只有包菜,包菜,和包菜。
“我本来没病的,给我住得有病了。”庞麦郎说,“医院怎么能控制人呢?”“我坚决反抗。”反抗指的是,有且只有一次,他吃药时趁医生没注意,把药放进口袋里。
在医院里,有人认出他,放了他的歌。他感到高兴,但没上去唱,他觉得场地不够正规,“那里没有话筒”。
出院后的庞麦郎认为自己得了病,不是精神分裂症——他反复强调自己没有精神分裂症——而是服用精神类药品之后的副作用。
在形容现在的身体状况时,他用了一串拟声词:
肚子咕噜咕噜的,吃药吃坏肠胃了,消化不好;胸腔的声音是哐呛哐呛的,他在网上问过中医,医生说胸部的问题是由肚子的问题导致的,“胃反流”。他到镇上买了肠胃相关的药。
最严重的是耳鸣,左耳里“嘶嘶”的声音不断,像电流流过。声音不大,但无法忽略,“它完全影响了我的生活”,“头痛,我夜里有时睡不着”。
总之,对庞麦郎来说,这个细小的声响成为他当下生活的最大阻碍。“精神医院把我搞坏了,把我的明星形象彻底破坏了,所以现在我又重新起步,(有这个病)就更难了。”
一切都为治病让步了。
出院一周后,父亲带他到西安治疗耳鸣,也做精神相关的检查。先后去了西安中心医院、长安医院、和西安市精神卫生中心。他在长安医院住院一周,耳鸣情况缓解了一点,没完全好。
他在西安市精神卫生中心的检查结果显示,心率变异分析的结果为,心率正常,抗压能力良好,压力指数一般,疲劳程度较高;阳性症状量表测量结果总分44分,满分170分,得分越高表明精神症状越严重;抑郁自评结果为无明显抑郁症状;艾森克个性检测结果显示,无精神质倾向,l高分,掩饰性过高,对外界过分惊觉,不轻易暴露自己的想法,测验效度低;症状自评量表结果分析,无明显心理问题,根据其他因子的得分,可能存在轻度的睡眠问题及食欲方面的问题。
又带着耳鸣的症状回到老家了。西药不行,他寻求中药帮助,在网上搜索耳鸣,网页里随机弹出一些专家及其联系方式。
他加了其中一个微信名为“耳鸣耳聋康复中心”的医生,医生自称为老师,向他保证,一个疗程两千五百块,可以根除病根。
庞麦郎犹豫了,他认为这个价格太贵。医生发来一大段话,反复强调治疗的必要,“等到耳鸣的顽固期,你花的就不是这点钱了”,“你这样的患者我见多了,都是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”,“不信你可以去查一下耳鸣带来的后果有多严重”……
每天早上,庞麦郎都会收到他的问候——庞先生,今天身体怎样,你考虑好了吗?庞麦郎还是那个顾虑:价格太贵了。
十天后,深受耳鸣影响的庞麦郎考虑好了,转去100定金,收到快递后补完剩余的尾款。
在给医生的收货信息上,他没写庞麦郎,写的是“庞明涛”——他原本的名字。
那是些和袋装豆奶一样包装的棕色液体,味苦,难以下咽,发货地是山东济南的某一酒店,药方及成分不详。
庞麦郎快把这个疗程的药喝完了,几乎没有效果。他把这些情况跟那位“医生”反馈,又补充了自己肚子和胸部的不舒服。
医生嗔怒,你怎么之前没跟我说你有这些毛病呢?并建议他再买一疗程,所有的病都“药到病除”。
庞麦郎还在犹豫,“价格能不能少点。”
安静
从宁强县城去往庞麦郎的老家代家坝镇南沙河村。需要从大路转小路,再转更小的路,在盘山公路转一个又一个弯,耗时约一小时。
这里不通公交,来往只能包车或者拼车,每户人家都存有几位司机的电话。
乡村青年庞明涛正是从这里出发,从汉中到西安,再到北京。
2014年,他凭借一首《我的滑板鞋》为人熟知,其自称来自台湾基隆,90后。谎言被戳穿,他与经纪公司闹掰,落荒而逃。
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时,他有了经纪人白晓,要开始一场全国巡演。经纪人将他称为中国版梵高,称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堂吉诃德和桑丘。巡演多在livehouse,时常入不敷出。于是他退掉在西安的房子,回到汉中老家,有演出时再出去。
再后来,2021年3月1日,他被送进宁强县精神病康复医院,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。现在,他回到老家南沙河村。
村庄之所以叫南沙河,据说因为那里位于河流下游,河里有泥沙堆积。说是小河,看起来更像小溪,不宽亦不深,卵石裸露着。其中一侧的河水稍深,水面泛着幽幽的蓝,蜘蛛漂过。
庞麦郎说他的童年是幸福的,幸福围绕这条小河展开。
小河就从他家门前流过,他在这里学会了游泳、抓鱼、打水漂;和伙伴们比赛,把石子扔进水里,然后一头扎下去,看谁先从河底找到。
现在,37岁的庞麦郎打起水漂,石子一路跳跃,溅起四五个涟漪。小河还是从前的小河,只是没有了玩耍的孩子,庞麦郎成了村里唯一的年轻人。
这里只有8户人家,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,剩下几个老婆婆和老头子,包括一位70多岁的坐家女,一位耳朵不灵光的老太太。一位邻居的女儿和庞麦郎曾是同学,女儿已经结了婚有了娃,不住在这里。
庞家位于最边上,陌生人去到那里,需要躲过至少三只狗的狂吠。动物的声音——狗、猫、树上的蝉和说不清是什么的小虫子——在这里远大过人的声响。
仔细听的话,能听出蝉叫的层次,大片的嗡鸣里,有那么一两只的叫得格外响亮。风吹过,树叶和农作物的枝干摇动,簌簌的声音像涟漪一般荡漾开,可以从声音的远近判断风的方向,捕捉风经过的踪迹。
在这样的安静里,庞母劈柴和切菜的声音变得尤为明显。
庞麦郎的母亲。图/武汉晨报记者 覃钰钰
“去过镇上吗?要不要去镇上?”庞麦郎问。
村里没有任何娱乐设施,他偶尔到大约一公里外的小卖部买东西;赶集的日子,也会坐包车到七公里外的镇上。镇上有什么好玩的?“在镇上,可以逛街,买东西”,他想着,继续列举,“可以买水果,买梨,买苹果。”
尽管如此,庞麦郎认为他的生活并不无聊,他可以写歌、看书、看电视。
说到写歌,他的话多了起来,打开手机展示最近作品。由于家里没有wifi,他写歌都在手机备忘录上,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落了灰,成了摆设。
最近的一首歌叫做《自由的我》,“写神的”,他说。副歌部分的“你我自由高歌呼喊自由的神”要重复几次,他比划着动作,两手握拳往上冲,像举重,眼睛亮亮的。“我喜欢舞台上的感觉”。
如果有神,会向他许什么愿望?庞麦郎回答,“希望让我创作出更多的作品。”“不要更好的作品吗?”“那就希望能创作出更多、更好的作品。”
错位
庞麦郎直到入院之前,凡是出门都会戴上帽子,那是他作为公众人物在穿着打扮上的自觉。
出院后,这位南沙河村的青年比之前胖了一些,穿着白色T恤,踩着一双豁了口的红色皮鞋,裤子起了线头。他没戴帽子,也不打算戴上。
从2008年到现在的帽子都摆在桌子上了,整整齐齐,共有五顶。红色那顶最常见,写着“困兽”;另一只黑色的写着be yourself(做自己)和brave(勇敢)。他把“困兽”和“勇敢”拿过来,用力拍走上边的灰。
同样落灰的还有墙角那把蓝色吉他,弦断了,不过影响不大。他不会弹琴,每次都是随机发挥、做做样子。区别在于,到了副歌部分,会把琴弦拨动得快一些。
庞麦郎没有学习过演奏、编曲等知识,也从没打算学。他认为这没有必要。
“音乐是靠天赋,不是靠学出来的”。
“写歌是靠灵感,没有灵感再怎么写都写不出来,就像我小时候写歌,怎么想都想不出来,那时候一点天赋都没有。”
“我都是靠天赋,努力只会给你经济上的支持。多多演出这个算努力,(能让我)有钱来做音乐,这只是一个外加的支持。”
七年前的那场爆红让他笃信自己拥有过人天赋。“如果没有天赋的话,我过去怎么会起来?”他不认为那是运气使然,“运气是偶尔的,天赋是永久的……我都是靠天赋,没有靠学习,我从来没有上过音乐学院,也没上过什么正规的(辅导机构)。”
走红初期,一家游戏公司曾以25万的价格买下他的歌曲,他在云南租下一套别墅。现在想来,是有点奢侈了,“没有人跟我说不要住那么贵的,要是有人跟我说就好了……我都是一个人,一个人走过来。”尽管如此,他相信自己还能东山再起,因为他有天赋。
他自况梵高,那个疯狂的天才,他最早从经纪人白晓那里听到梵高其人其事。
白晓曾说,“我把庞麦郎喻为中国的梵高,我自认为是可以的。他是一个艺术家,他在精神分裂的情况下做出了一些很优秀的作品,往往他恢复正常的时候,他又不愿意把这些东西给大家看。”
庞麦郎部分接受了这个说法,“我和他还是有区别,区别就在于,我的艺术比较现代。”
所以,当代梵高为何还没有翻红?庞麦郎说,“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制作。”
庞麦郎在翻阅梵高的画集。图/武汉晨报记者 覃钰钰
那是7月14日的下午,天气闷热,宁强县上方酝酿着暴雨,厚厚的云层自东南方向席卷而来,天色阴沉。
屋里太热,庞家没有电扇,更遑论空调,一家三口搬过板凳到屋外吹风。他们在等待这场雨的到来,念叨着,下过雨就凉快了。
大雨降至,狂风卷起细小的树叶,庞麦郎坐在凳子上,述说着自己对天赋的认识,语速很快,言之凿凿。
当被问到这是对应媒体的措辞还是真心认为的时候,他回答,“真心这么觉得,有什么问题?”
庞麦郎对自身的认识和外界对他的认识似乎总是存在错位。
那首成名之作《滑板鞋》,讲的是他自己的故事,南沙河村的青年遍寻汉中,终于找到那双想象中的滑板鞋,他兴奋地在月光下跳舞,鞋子与地面摩擦,影子似魔鬼的步伐。他“最时尚”,他“充满了力量”,他什么都不怕。
人们被其中的朴素和真诚打动,从那个怀揣着渴望的小人物身上获得共鸣。包括小镇青年出身的导演贾樟柯,他说,“‘时间,时间,会给我答案’,多准确的孤独啊。”
而在庞麦郎心里,他认为这首歌之所以走红,在于“它很现代,很摇滚,很时尚。”
雨终于落下了,豆大的雨滴砸在地面上,一家人回到屋里。
庞麦郎突然想到了什么,“你说我这辈子有没有后悔的事情,我就后悔这么一个,就是我没有上高中,没有上公立的大学。”
他说自己曾经因为没考上一中,只考上二中就不读了,要是上了高中,学习一些知识,哪怕最后没能考上大学,一切都还可能不一样。
在小河的岸边
庞麦郎家门口。图 /武汉晨报记者 覃钰钰
庞麦郎尽力表现出善意和周到,不停盛饭、夹菜。
午饭是一盘糖渍番茄和一碟拍黄瓜。吃饭是在茶几上,一块黄瓜掉了,他主动捡起来扔掉。家里没有垃圾桶,他捏着那块黄瓜径直走向门外,扔进田里。
饭毕,他拿来抹布擦桌子。一块污渍怎么擦也擦不掉,他直直盯着,擦了又擦,最后上手抠下来。
这是庞麦郎的家,三间民房,一间猪圈。房子在汶川地震后开始漏水。墙壁上的污渍东一片、西一块,水泥地上总是积着土。
庞妈妈说因为这个事情他发过火,“家里没有装修,房子破,不好找媳妇。”
庞麦郎曾一度拒绝媒体对他家乡的曝光,白晓解释,“他会觉得公众人物就应该有很好的生活、很好的家庭,但他下了舞台一转身,是一座大山,一个破旧的房屋。这是他在做自我保护,当然这跟他生在骨子里的自卑是有关系的。”
父亲庞德怀63岁,还在下地干活,天气太热,他隔一段时间就得回来坐一坐。最近种了些银杏树,忙着照顾,树叶一斤能卖一块钱。
庞麦郎的父亲在摘银杏树叶,一斤能买一块钱 /覃钰钰摄
“去西安,都是我花钱啊。”庞父笑得很无奈,嘴里牙几乎都掉了。
他曾经在工地上做泥水匠,一个月三四千块。由于年纪太大,去年起这样的工作也找不到了。
在庞德怀眼里,儿子曾是好孩子,话多,勤快。
直到2008年,走红后的他像变了个人,“懒了”,回家再也不下地了。这次出院后情况稍有好转,“讲话多了,但还是懒。”
他操心着儿子的将来,他打心底里是不同意儿子做音乐的,“要是平常的打工,哪有这些事?”但事已至此,还能怎样。
他说不清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,“我说的话他不听啊”。
庞麦郎却不急不慢,家里有地,大不了回来种地嘛。当然,这是最保底的方式。
他从没想过不做音乐,过回普通人的日子,“这么好的事业你不干,用我们农村的话说成败家子了。”至于有没有可能一边打工一边写歌,庞麦郎说,“我上这一份班就已经够累了,还要再上一份?”
他还在写歌。最新的一首歌叫《我在小河的岸边》,他想写一首慢歌,一首舒缓的歌,于是想起家门口的小河,潺潺地流,“从家门口一直流到天边”。
在一个日头热烈的午后,庞麦郎在波光粼粼的小河边,踩着河道里裸露的石头,唱起这首歌。
在天边有一条美丽的小河
人们在那都很遥远
在河的下游划着小船
人们在那都很孤单
……
回去听录音时,背景里都是河水冲刷和夏蝉嗡鸣的声音。
庞麦郎说,他写的是家乡的小河,也是天边的小河,“要写天边,越远越好。太远了,看不到日出,看不到日落。写一条与众不同的小河,别开生面的小河,孤独的小河。”
那你想到天的尽头去看一看吗?记者问。“想去,太远了。台湾算远吗?”他去过台湾,那个称之为希望那是我未来的祖籍的地方,“台湾就像看不见日出日落,太热了,只感觉到热,看不见太阳。”
听起来一点也不美好啊。“是啊,天边是不美好的,可是小河是美好的。”
武汉晨报记者覃钰钰陕西汉中报道